盲人话剧

　　8月8日和16日，中国首部盲人朗诵剧《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先后在国话先锋剧场和朝阳文化馆9剧场演出；之后赴东莞、深圳、武汉、长沙、南昌等地进行公益巡演。全国巡演之后，该剧还将再次回到北京舞台，在国话先锋剧场演出。

　　这不是一部普通的话剧，剧中所有角色都由社会报名公开选拔出的非表演职业的视障人士担任。该剧编剧、曾和冯至和季羡林等大学者有过亲身交往的著名戏剧评论家童道明先生，将这部自己晚年倾心之作的演出权，无偿授权给主办方北京市红丹丹视障文化服务中心用于盲人话剧公益演出；北京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杨乾武先生担任监制；国家话剧院国家著名演员梁国庆以文化志愿者身份担任艺术总监、导演；著名影视演员郑铮担任制作总监。该剧演出时，年近八旬的童道明两次亲临现场观看，并表示“非常荣幸我的剧本能够由盲人艺术家演出。当他们说出‘光明会回来的’台词时，任何一个明眼人都不会有他们那样的激情。”

　　更为难得的是，16日演出时，在北欧旅行的冯至女儿冯姚平特意赶回北京，观看演出。演出结束后，她激动地说：“听说盲人艺术家来演《塞纳河少女的面模》这个戏，我非来不可！我非常非常感动，因为他们的演出，体现了我父亲文章中所说的精神——‘一个人不管怎样，都不能失去尊严！’我父亲在天有灵，如果知道童老师的剧本能够被盲人艺术家演出，也会感到非常欣慰的！”

　　盲人演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此次话剧《塞纳河少女的面模》的11名演员全部是视障人士。北京市红丹丹视障文化服务中心前期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招募，层层筛选，最后将脱颖而出的报名者汇集北京，进行集中培训和训练。这些盲人演员来自全国各地，有农民、按摩医师、药剂师、小卖店主、老师、学生、网络电台主持人，年龄最小的20岁，最大的67岁，但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会聚到一起。

　　看不见不是困难

　　可爱的志愿者小姑娘在敲戴培新住的房间门时，口中喊着的是“冯老”。在盲人版《塞纳河少女的面模》中扮演主人公冯至的戴培新豪爽地笑着打开房门，把我们请进房间。

　　45岁的戴培新，生活中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演出时，当身穿白衬衫、西服背心、戴着茶色墨镜的他第一个出现在舞台上，无论形象还是台词，都会让人忘记这是一个非职业的盲人演员，而是一个饱含深情的诗人学者。大段诗一样的台词，他始终洋溢着激情；戏的尾声，他说：“我以为我是个不错的水手。”然后将大把诗稿撒向天空，坚定地转身离去，向人们告别，却留下更多回味。

　　24岁之前，他是山东青岛一名出名的歌手，然而，一场事故使他双目失明。骄傲的他在绝望之中，曾几次来到海边想结束生命。幸好长春大学特教学院的一纸招生简章让他重拾信心，通过拼命学习，戴培新如愿进入学院专攻声乐。如今，多才多艺的他是吉林省残联职业培训中心的副教授；而且从1993年开始就代表国家和吉林省参加过各种比赛，在世界盲人运动会、亚运会等比赛中获得过铅球、铁饼等项目30余枚金牌；还曾多次获得全国盲人歌手大赛一等奖。

　　生活中，戴培新也不像别的盲人演员一样除了排练和演出基本都在招待所房间里不出去，他总是往外跑。他的人生态度就是“没吃过的都要去尝尝，没去过的都要去走走，没体验过的都要去感受感受。”他让志愿者陪着他去逛了故宫：“以前眼睛好的时候去过，但现在去，感受不一样。”为了感受冯至这个人物，他还去了北大燕园；10月，他还要在北京参加国际马拉松比赛……就像第一次演话剧一样，他和失明前一样，一直挑战着自己，去尝试生命中的种种可能。

　　“看不见不是困难。”戴培新说，“我会用心感受生活，用爱去拥抱每一天。”

　　辞了职来北京演戏

　　在剧中扮演塞纳河少女的西安女孩刘吟，长得很漂亮，她白皙的皮肤，棕黄色的头发，在《塞纳河少女的面模》中扮演异域少女特别适合。

　　西北大学毕业的她，来北京排演话剧之前，供职于一家生物农业的私企，从事有机农业方面的工作。报名入选之后，她犹豫了很久，因为单位无法让她请那么长时间的假。最终，她辞去了工作，来到了北京。“对于我们视障人士来说，找到一份工作并不容易，所以我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现在觉得挺值得，这段经历对我而言，是一生中重要的财富。”

　　另一位扮演塞纳河少女的王奕红，也说这次从甘肃到北京演话剧，是圆了自己从小的梦。“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后来眼睛看不见了，就在盲人音乐艺术网络广播节目中当主持人，2012年还获得过第二届全国盲人诗歌散文朗诵大赛第一名。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登上舞台演话剧。”

　　失明后第一次独自出门

　　冯至夫人姚可崑，是《塞纳河少女的面模》中戏份最重的女性角色。来自吉林长春的封晓梅和北京昌平的刘凤林，被选中在两组演出中分别扮演这个和诗人相知相恋相伴相守一生的女翻译家。

　　封晓梅从2004年开始就作为志愿者在网络上长期为盲人普及电脑知识，并且一直活跃于网络上的“盲人文艺爱好者群”，这回来北京演出，其实是十分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的她，失明二十年来第一次独立走出家门。

　　“我30岁时因为生病看不见的，自那以后，就没有离开过我父母。到现在我都50岁了，去哪儿还都是我父母陪着。这次我其实也没打算出来的，因为我父亲得了绝症。但参加演出的机会太吸引我了，最终我自己鼓足勇气走出了家门，这也是我失明后第一次自己出远门，感受这个世界。也是想让我爸爸妈妈放心，我可以独立了。”说到这里，晓梅有些哽咽，“8月6日，我父亲去世了。我没能赶回去。就把自己第一次站在话剧舞台上演出，作为献给爸爸的礼物吧！”也正是这份对生与死、爱与自由的特殊感受，让封晓梅在演出时，融进了更多的深情。

　　每个人都有感知的心

　　扮演冯至女儿冯姚平的两个女演员董丽娜和王静，形象气质很不一样，表演风格也各有特色。用王静自己的话来说：“董丽娜是隐忍的呼喊，我是激情的呐喊。”

　　来自天津的王静，性格有着北方人的爽直，感情又十分细腻。8月16日，另一组演员在朝阳文化馆9剧场演出时，因为人太多，她被安排在了一个角落里“看”戏。正当她觉得有点形单影只时，一位志愿者悄悄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你还好吧？我怕你孤独。”这句话让王静差点落泪：“能这么关心我心理感受的，除了我老公我女儿，其他人很难做到了。但在‘红丹丹’这儿，在这个剧组里，我无时不刻都感受到这种温暖。每个人其实都有一颗感知的心，我感受到了这么多的爱和关怀，我也会传播这些正能量。”

　　另一位扮演冯姚平的演员董丽娜的声音则更为专业，作为中国传媒大学继续教育学院播音主持专业首名残障生，她的求学之路曾受到过媒体的广泛关注和报道。在《塞纳河少女的面模》中，美丽的董丽娜不仅是演员，也是这个戏的副导演。从按摩师到网上播音员到专业主持人再到话剧副导演，她走过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也希望以自己坚持梦想的心感动和激励其他残障人群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努力奋斗。

　　农村盲女扮演教授夫人

　　天生低视力的刘凤林，是北京昌平的一位农民，这些年她开了个小商店，自力更生。这次因为出来排练和演出话剧的时间比较长，她只能把小店先关了门。

　　刘凤林从2008年就加入了红丹丹感恩合唱团，参加过中华慈善晚宴等数十场大型演出。但这次参演《塞纳河少女的面模》，是刘凤林第一次接触话剧。对她而言，最大的难处在于如何扮演好一位优雅、知性的女学者。“冯夫人是翻译家、教授，我只是一名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为了帮我们找到人物的感觉，导演梁国庆老师天天给我们辅导，给我们讲历史文化、人生哲学，教我们发声方法，语声语调，我们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就一点一滴给我们示范，真是用心教我们，用情感动我们！我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和感谢，以后多读书、多回报社会，各方面都多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吧！”

　　终于，在舞台上，穿上暗玫红色丝绒旗袍、显得端庄大方的她，用饱满温润的声音说出台词时，没有人会想到这只是一位以前从来没演过话剧的农民盲女。演出时，一位坐在记者身旁的盲人观众，禁不住低声惊叹：“这是刘凤林吗？！我是她中学同学，她以前上学时特别不爱说话，真没想到她现在这么棒！”

　　盲人作家关了按摩店

　　在剧中扮演大学者季羡林的史军昌，是一位盲人作家。他的行李中，有着一摞厚厚的证书，记录着他这些年的创作成绩。平日里经常在盲人文学期刊上发表文章的他，2012年加入了邯郸市作家协会，作品曾获全国视力残疾人优秀文学作品选拔大赛三等奖。平日他靠经营一家按摩店，从事推拿按摩工作谋生，这次为了来北京演出，他不得不关店停业，“光给顾客退卡就退了五千多元”。但他觉得这次排演话剧的经历“很不错”，他说：“受之以爱，我将报之于爱；受之以恩，我将善行于世！”

　　另一位扮演季羡林的蔡程庆，是北京昌平的农民，67岁的他也是剧组里年龄最大的演员。他现在是一家福利厂的看门人，曾经糊过冰棍盒，编过柳条筐。2006年参加红丹丹为视障人士举办的电影活动“心目影院”后，开始喜爱文艺。这一次走上舞台演话剧，并且扮演中国最著名的学者，是这位老农以前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另一位在剧中扮演汝信的岳铁锁，也是农民。来自北京平谷的他，当过建筑工人、推销员、代课老师，开过酒厂，因病视力退化后做起了按摩师。这次来演话剧，原本平谷口音很重的他，普通话标准了许多。他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演盲人自己的故事，让更多的人能够了解盲人的内心世界。

　　导演：我为我的盲人艺术家朋友们骄傲

　　“我是这个戏的志愿者。我永远是这些盲人艺术家的朋友。”身为国家话剧院一级演员的梁国庆，曾经主演过《塞纳河少女的面模》中的主人公冯至，也是盲人版《塞纳河少女的面模》的导演。

　　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病中。原本就腰椎间盘突出的他，又刚刚感染上了一场肺炎，高大的他显得有些虚弱。《塞纳河少女的面模》一个多月的排练期间，他每天从顺义的家到剧场往返90公里，以令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和热忱，给这些没有任何话剧表演经验，也看不到他示范动作和表情的盲人演员们辅导、排戏。经过他的努力，国话先锋剧场无偿提供演出场地，让这些盲人演员们首次登上舞台演出话剧。但就在8月8日该剧在国话先锋剧场首演时，处于疲劳状态中的他不幸感染上了肺炎，病了一场。

　　但该剧8月16日在朝阳文化馆9剧场参加大学生戏剧节演出时，有些憔悴的他依然出现在了剧场。演出时，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他，不时用响指或击掌的方式，给台上的盲人演员们以肯定。演出结束后，他又兴奋地在舞台上介绍他的“盲人艺术家朋友们”，挨个握住他们的手并拥抱他们；说到动情之处时，几次哽咽甚至潸然泪下。

　　每位盲人演员言谈话语间都会多次流露出对梁国庆的感激。扮演塞纳河少女的刘吟说：“他和郑铮老师真的是对我们因材施教，根据我们每个人的情况为我们各自制定发声训练。”另一位扮演塞纳河少女的王奕红也说：“他帮助我们提供文化和文学修养，让我们通过剧本领悟人生。”扮演冯姚平的王静感慨道：“他为了给我们做示范，排练中就不知哭了多少次。”这些点点滴滴，都记在每个演员心中，成为他们日后生活中的精神力量。而梁国庆却说：“能够帮助别人是一种幸福，所以我感谢他们，是他们带给我这么美好幸福的感受。”

　　梁国庆说：“这些日子里，我和我的盲人艺术家朋友们一起度过了快乐而又充满挑战的一段时光。他们从没有任何戏剧创作经验，到今天充满自信、充满热情地走上舞台享受戏剧创作带给他们快乐，这是我做这件事情所获得的重要的认知——弱势群体并不需要保姆。他们应当被社会平等的接纳。他们眼睛看不见，但他们可以用心去感知一切。正如海报上的那句话‘用心去看世界，可以看到无限远’。一个健康的社会，对于这个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应有平等的关怀。对于弱势人群的关怀并不能只停留在温饱、安全的局部范围里，他们的精神世界、灵魂的境遇同样应该得到全社会的关怀。”

　　看到最终呈现在舞台上的一切，梁国庆比任何人都感动。“我为我的演员们感到骄傲。这些亲爱的盲人艺术家们意志顽强、勇敢追求、热爱艺术；他们在舞台上的表现自信、沉着、情绪饱满，展示出了他们全部的风采。事实证明，他们也可以担当起站在舞台上向这个社会彰显戏剧文化的魅力。体现出他们对这个社会的担当和贡献。我被深深的感动，观众也会记住他们。这是一个使人愿意为之全力以赴、付出全部的创作集体。”梁国庆说：“当一个人对他人作出贡献时，它的价值体现才可以被确认。因为有戏剧存在，我们活的更快乐。我们共同完成了创作，我们活的更有价值。”

　　记者手记

　　他们告诉我什么是光明

　　演出当晚，整个剧场都洋溢着温暖感人的气氛；热烈的演后谈时，大家都争着发言，不少人都感动得哭了。我想要更多了解这些盲人演员幕后的个人故事，于是便和“红丹丹”的工作人员相约第二天再去采访。

　　所有演员在排演《塞纳河少女的面模》期间，都被安排住在鼓楼大街一条胡同里的招待所。因为不太好找，一名叫做刘孟春的志愿者特意在雨夜中跑到胡同口接我。她是“红丹丹”的全职志愿者，自己的视力也不是很好，但却陪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挨个采访演员，一直到半夜才回家。

　　接触每一位盲人演员，都像是翻开了一本不同寻常的书。他们对我敞开心扉，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和内心情感都让我深深触动。每一次起身告辞时，他们都起身相送，我和他们握手，都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量。当我离开其中一间女演员的房间时，差点忘了拿走自己的伞，幸好在剧中扮演塞纳河少女的刘吟及时提醒我，让我内心不禁感叹，他们有时真的比我们“看见”的更多。

　　采访结束离开招待所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刚刚经过一场阵雨洗刷的北京城，变得格外清新动人。而我的心境，也像是经过了一次洗礼，洗去了平日里的浮躁和尘埃，让灵魂重归清澈与单纯。曾几何时，人们眼睛并未失明，但心已蒙尘。多年的记者生涯，采访过无数明星大腕，反倒是这些身有残障的普通人，给我至深的感动，光明的感受；让我深切感受到灵魂不因现实而妥协的高贵之处，以及美好的艺术在残酷的人生中所散发出的光芒和力量。这是任何明星阵容、豪华制作的演出，都无法给予的收获。

　　而这些盲人演员们，也将开始新的旅程。结束了在北京举办的大学生戏剧节的演出之后，他们在一家企业的资助下，在“红丹丹”志愿者的陪伴下，将到东莞、深圳、武汉、长沙、南昌等各个城市展开公益演出。相信他们所到之处，绝不是作为弱势群体去寻求别人的关注与同情，而是在以艺术家的身份，呈现着生命的价值，传递着文化的意义。盼望着，他们在巡演之后回到北京，在东方先锋剧场的舞台上，再次给我们最深的感动。J069彭征摄

　　作品简介

　　《塞纳河少女的面模》是为了纪念“二十世纪中国杰出的抒情诗人”(鲁迅语)冯至的一部原创话剧。该剧创作起源于冯至的真实故事，以及他的大量诗作，包括冯至和季羡林长达一生的友谊和晚年的交往。故事讲述的是中国“五四”以来的“黄金一代”知识分子代表、抒情诗人、文学家、教育家、中国现代世界文学研究的开创者冯至的故事，以冯至在德国柏林留学时无意间买到的一具雕像制品“塞纳河少女的面模”为线索，追溯冯至留学、历经抗战和回国任教的经历。